第八十二章家人（下）

  他僵在那儿，连张唇都很费劲。那眼神看上去很陌生，他却惊讶地发现，那眼神对他来说，并不真的陌生，像是什么时间，在哪里看到过。可他没来得及马上想起。
  “哥……”他一点点努力，嗓子想要发出完整的声音，“哥……”他的眉眼丧气地耷拉下来，想传递出自己愧疚的意思。
  那位哥哥没有理睬他，往那个女孩那边看了一眼，她用铅笔敲击报纸的声音很大，也可能是因为全神贯注想要解决她面前的难题，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
  他再往下看，他的弟弟手足无措地坐在那，紧张兮兮，也有知道自己说错话的惭愧。
  那人想了想，弯下腰，靠近他，声量很轻：“不要打扰她。”
  他张开嘴，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吃，却不知为什么尝到苦涩的滋味。
  说话时，他的哥哥眼睛一直放在那个女孩身上，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口中的酸涩更加的强烈。
  他在嫉妒。
  他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也就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口气变得尖酸：“反正她都做不完的。”
  “她自己不想做了，就会停下；”他再次望向那道背影，带着了解的肯定，小心控制声量，保证只有他们两个听见对话，“她还想做下去，就不会停。”
  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弟弟的身上，在哥哥的注视中，他低下了头。
  “我……我……”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太小了，没法用语言完整解释他的那些情绪，他沮丧，嫉妒，渴望，可是这些情绪太复杂，他也觉得难以说出口，仿佛要是他道出了那些情绪，他的哥哥又会把他当孩子看待。
  那人叹了口气，铅笔敲击着报纸的纸面，看上去有些和她相似的习惯，但发出的声响和她的不同。她的敲击声是“笃笃笃笃”，密集快速，全无节奏，让人听着心烦，而他敲击的频率则比她要慢上很多，一次过后隔一段时间，才会响起下一声“笃”，声量也很轻，那代表的是他真在进行沉稳有序的思考。
  但两道声音混杂在一起，他又觉得这两个人都叫人烦躁。可他不敢说，担心轻率的发言又会换来哥哥的冷脸。
  “不要去嘲笑努力的人。”哥哥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还是小心翼翼地压低。
  他撇嘴，不甘心地说出和哥哥的话截然相反的观点：“努力了还是输，那有什么用？”
  和哥哥的视线相撞，他心生怯意，他不想惹他讨厌，又不肯轻易服输，于是赶忙搬出父亲教育的观念，“爸爸就是那么说的，努力了没结果，输给别人，就是白努力，那努力根本没有意义。”
  那人也是一愣，随即皱起眉，他看在眼里，更加慌乱，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父亲就是那么教育他的，难道父亲也会有错吗？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么，如果被嘲笑的人换成是你，你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他语声流利，像是弟弟抛出的根本构不成难到他的难点。
  他下意识想要反驳，“谁能嘲笑我……”
  那眼神冰凉地划过他的脸庞，“如果是我呢？”
  “呵……”明显的抽泣声，是他自己的。
  他没想过这种可能。
  他完全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哥哥会坐在胜利者的位置上，无情地嘲讽他是个输家，可他的哥哥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没有温度，像是在说那冷酷的嘲讽是实实在在会发生的事。
  手中的报纸无力垂落，像是在提醒他，他已经输掉了一场他在意的比赛，尽管那比赛的意义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而另一个人并未将之视作比赛……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他仅仅是输掉了这样一场比赛，都觉得无比难受，要是哥哥再来嘲笑他……
  “哥……哥哥……”受到如此打击，他嘴唇下弯，眼里似浮起泪水，快要哭出来，完全没有心思理会自己这样的表情在一个长他八岁的哥哥眼中会不会是“撒娇”。
  “你们在干嘛？”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道急促的敲击声停止了，她提着一张报纸，双膝贴在地板上摩擦，走近了那两个男孩。
  她看了一眼那个小男孩，嗔怪似的责问做哥哥的那个：“你欺负他啦？”
  他可真是太冤枉了，无奈地耸肩：“我没有。”
  被一个女孩看去脆弱的一面，他怪不好意思，抹了一把眼泪，“没，没有，”他黯然低头，“是我输了，我做的比哥哥慢……”
  她露出受不了的神色，问道：“你几岁他几岁啊？”
  “你一个小学生，和一个初中生比什么啊？”
  女孩责怪似的看向大的那个，一副受不了的口气，“你一个刚毕业的初中生欺负上小学的弟弟，你好意思啊？”
  那声音清脆，落在他的耳朵里，他像是看到一道明亮的救赎之光，抬起头，傻傻地张开嘴。
  啊……对哦……
  他的哥哥已经初中毕业了哦……而他还是小学生啊！！
  那女孩啼笑皆非地看着这对兄弟俩，大的那个觉得自己特别无辜，做了个耸肩的动作，小的那个痴痴呆呆的，像是才明白过来。
  她摇了摇头，也不问他们刚才发生了什么，炫耀似的将报纸推到他们眼前。
  “我做~完~啦~”口气骄傲，像完成了一桩伟业。
  “呃……嗯……”他看着那张报纸，鉴于她刚刚“拯救”了他，他是不是最好不要指出她的错误？
  “你这里拼错了。”大的那个指了指报纸，平静地指出她的错误，“这里没有S，你填的不对。”
  “啥？”她傻眼，好不容易才做完的，怎么他一看就看出来了。
  凭什么啊！！！
  很过分啊喂！！！
  “不会吧？”她哀嚎着，翻过来报纸，检查上面的拼写。
  “什么东西啊！！！”她一面悲伤大喊，一面爬到一边，赶紧修改起自己的错误。
  她拼错的地方纵横连接着其他两列，一字错了，其他地方也跟着错，少不得又得费点功夫。这对她贫瘠的单词库来说真是不亚于世界末日般的灾难啊！
  她一手插入发丝，烦躁地在有限的单词库里搜索，后悔起自己为什么要陪着一个上国际学校的少爷玩这种为难人脑子的益智类游戏，现在被折磨了半天，居然还要修改错误，啊啊啊啊啊怎么想那个指出问题的人都得背一半的锅！！
  要是他不指出来那问题就不会存在了，嗯嗯一定是这样。
  怀着这样的碎碎念，她沉浸在哀怨和解谜的烦恼里，一时顾不上另外的一大一小。
  大的那个虚握拳头，举在唇边，发出轻轻的笑声。他仰头，看着敬仰的哥哥，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那眼神……
  好温柔……
  他不曾见过哥哥以那样温柔的眼神看他，当哥哥站在父亲身边，也是一向克制收敛。
  他拳头一紧，挣扎着伸出了手，抓住了哥哥的袖子。
  做哥哥的低头，问道：“怎么了？”
  “哥……哥哥……”他大起胆子，用很小的声音询问，“哥哥你……你是不是喜欢安姐姐啊？”
  问出这个问题，他也是相当忐忑的。他虽然小，但并不是完全不懂男女间的事，电视上演着呢，什么青梅竹马日久生情变成男女朋友，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男孩女孩相互喜欢，也是情理之中，他们班上都有公开的小情侣呢。男孩子喜欢女孩子，用那样温柔的眼神注视喜欢的女孩子，那再正常不过。可是……可是……
  他看了一眼那略带肥胖的身影。
  不是吧……不会吧……
  他的心灵在那一刻距离崩塌只有一步之遥。
  他的哥哥不会喜欢那个女孩吧？她野蛮，又粗鲁，长得也不好看，还胖乎乎的，电视上谈情说爱的男人女人都是长相登对养眼的帅哥美女啊！！
  他崇拜哥哥，将他视作偶像，便觉得他的哥哥应该配一个家世好容貌好性格也好的女孩子。一想到他的哥哥有可能喜欢那个他看不上眼的女孩，他似乎能看到眼前有浓黑的黑雾袭来——用俗话说，就是两眼一黑。
  他哥哥的眉毛因为意外上扬，“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话让他松了一口气，但他想到那眼神，心又提了起来。
  “因为你对安姐姐特别好啊。”他有些抱怨似的说出口，还有，他惴惴观察哥哥的表情，假如哥哥并不是喜欢她，那为什么当他看她，那眼神竟温柔得奇怪呢？
  宠坏了的孩子觉得这世界上的爱理所当然就是应该给他的，他哥哥待别人好，一想到那个眼神，他就吃味。如果他的哥哥可以用那么温柔的眼神看她，那么为什么不能温柔地对待他？想到刚才那一刻的疏远冷淡，他就觉得委屈。
  他的哥哥回答了，想都没有想一下，“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啊，”他一副理应如此的口气，“再说，叔叔阿姨对我也很好，我自然要有所回报。”
  原来如此……他明白了，开始得意起来，哥哥对那个女孩好不过是为了回报那户人家的恩情。也对，他整理出了答案，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哥哥住在那边，但那么久以来那家人抚养哥哥，看样子他们对哥哥也不错，哥哥是个好人，想要回报他们的恩情自然是情理之中。
  所以，哥哥是因为想要回报那对夫妻的恩情，才会对那个女孩特别好的吧？
  他感到一丝安心，却放不下那点羡慕。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只是把安姐姐当‘家人’是不是？”只是因为抚养关系，才把对方当作家人，对吧？
  他没有想太多，点了点头，“嗯。”
  “那哥哥，”他拽着哥哥的袖子没有放开，“你回家来住，好不好？”
  他的眼里闪动着强烈的崇拜，“哥哥，你回家来，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啊，我们不也是你的家人吗？爸爸妈妈也一直等你回来，你回来了，他们一定也会对你很好很好的，还有我，我也想要你回来，我们可以一起玩，你可以教导我学习，别人家里都有哥哥姐姐陪他们玩，哥哥你也回来，好不好？”
  他哀求似的，晃了晃哥哥的衣袖，希望能将自己强烈的渴求传递给哥哥，让哥哥答应他的请求。
  他的哥哥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目光投向那个女孩，表情很寻常，没有什么值得人特别留意的地方。
  “不了吧。”
  他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他那么努力想要抓住哥哥的衣袖，想要恳求他回到家里来，可是他好像轻轻松松的，没有用什么力道，就拂去了他的手。
  “我要上高中，上课学习会很忙，估计也没有什么时间回家。”
  他甚至还对他笑了笑。
  “你也要忙学习，还是不打扰你了。”
  那话听上去很温暖，甚至指明是为他着想，他再找不出反驳央求的余地。只是，再美妙的语言都无法掩盖那背后的本质。
  他拒绝了。
  很小的时候，顾时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那个哥哥在他最初的人生里，并没有占到多大的分量。他知道自己有那么一个哥哥，却对他没有多少了解。他是他的亲哥哥，是他父亲的亲儿子，却住在别人的家里。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是对年幼的顾时很漫长的时光，他长大了一些，以为和那哥哥走近了一些。因着父亲的推崇，他将那个哥哥视作太阳一般耀眼的人物崇拜。
  可是，那一次他才发现，这位“太阳”是有一些吝啬的。
  那个哥哥，那个他仰视的哥哥，就像是高高在上的太阳，他努力踮起脚尖，想要触碰到他，可是他却躲在云层后面，只有偶尔的时候，才会愿意降下几道光线在他的身上。真正的太阳是公正无私的，它的光芒照耀着任何一个它能够照到的角落。可是那位“太阳”，在给予温暖这件事上，是有些吝啬的——他的温暖因人而异。
  不过，也有例外。那是他用自己双眼观察，捕捉到的一瞬间。
  那个人说，只是把那个女孩当做“家人”，可他也是他的家人，却得到了不同的对待。原来家人和“家人”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年少的他不懂得，直到那天以后，直到他被外公一家人往外推，他经历了那些事，他明白，那条血脉之间串联起来的线并不总像人们说的那么牢靠，其实那条联系也是由人建立的，既然可以建立，那么人同样能够选择……斩断那条连接。
  他后知后觉，其实他的哥哥已经做出了选择。
  就算他现在向那位哥哥求助，乞求他能够听他诉苦，希望能够从哥哥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可是，大概他也只会给一些客套的安慰话，并不会真的关心体谅他。
  这个哥哥真是太坏了。他忍不住产生怨恨之情，他想要恨他。
  他那么崇拜他，可原来那个哥哥并不喜欢他，甚至……他是讨厌他这个弟弟的吧？可是他为什么讨厌他？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不，他什么都没有做过吧？
  他忽然明悟。
  原来如此。
  一眼望去，那一天和普通的日常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两家人寻常的聚会，两个大孩子陪着一个小孩子玩耍，虽然哥哥的拒绝让他难过，他也从来没有仔细去想那些拒绝背后的含义。
  原来如此。
  他是讨厌他的啊。
  他讨厌他，所以推开，疏远，拒绝，因为他并不想同他待在一起。
  他是他讨厌的对象。
  他哭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他是在近乎无害的温室中长大的，他的世界一向和平，便不知道原来爱是可以在一夜之间倾塌为恨，原来人可以用好听的语言掩盖真心真意。
  花团锦簇的世界就这么以他猝不及防的速度被撕开，露出真实狰狞的那一面。他喘不过气来，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世界抛弃了。
  PS.顾弟弟在老版里是个受过情伤的妇女之友形象，一出场基本上就是个温润如玉的青年了，到了新版因为想写一下安姐和顾家两兄弟的过往增加了一些剧情，弟弟的女朋友老版里是没有的，新版里本来在想怎么写一下弟弟的情伤故事想着想着就给弟弟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朋友（你小汁感谢我吧），但因为岁数问题那个情伤就不存在了这俩就变成了校园恋爱=-=，弟弟这部分剧情我一开始没想写那么多，目的也是打算用来展现弟弟眼中的小顾小简的，不知道为啥就写了这么多=-=但是小哭包弟弟也很可爱gt;lt;
  小余（敲碗等）：来多点！
  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