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1

  听见那句问句的当下，程幼薇着实愣了好大一下。
  然后她缓缓抬头，对上了他澄澈似水的眼睛。
  他凝着她，嘴角轻轻勾着，好整以暇。
  表面上很从容，实际上方才是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最后才决定把这个故事告诉她。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个故事。
  程幼薇浅浅勾了下嘴，放软了眼神，直到眼里只剩温柔。
  「你说吧，我都听。」
  只要是他说的，她都听。
  两个少年四目相对着，侷促和不安散去了，眸底只有坦白的安然。
  莫熠遥移开视线，望向远方，看阳光踩着地上的一景一物跳舞。
  隔了很久，他才瞇起眼，淡淡的说了句话。
  「我拍不了照。」
  他这么说。
  「如果相机对着我照了一张照，照片里，我会无故消失；照片外，我乍看是昏倒了，其实是睡着了，醒不过来的那种。」
  他讲得轻描淡，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可这件事听在程幼薇耳里，惊讶是必然的，但难过更多。
  她心一酸，眼前一片模糊，是随时都能被挤落的泪。
  「一睡就是整整十二个小时，叫不醒，可也睡不好。」
  说到这，他才罕见的皱了下眉。
  「因为我会溺水。」
  程幼薇想起了他做噩梦的样子。
  「我可以在十二个小时里溺水好几遍，说是噩梦，好像也不然，因为真的很真实，再加上我又没法提前醒来，所以更不可能在溺水时甦醒确定真偽。」
  等于那十二个小时完全就是种折磨。
  「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害怕相机、这么排斥摄影、这么讨厌拍照。」语落，莫熠遥牵了一个笑容，笑容有藏不尽的落寞。
  「我从小就这样了。我爸妈带我跑过大大小小的医院，没人知道为什么。」
  犯罪的人被判刑都知道原因，他什么事都没做，却被判了一个无解的刑。
  「医生治疗过那么多大病，而拍照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啊，可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为什么。」
  生命那么残酷，却要他们长大。
  「我从来没有好好拍过一次照，也从来没看过自己出现在哪张照片里。」
  好像长大是义务，幸福却是奢求。
  莫熠遥送程幼薇回家，在距离家门几步路时，发现了陆止熙高得有些突兀的身影。
  程幼薇跑了过去，莫熠遥则是木着脸慢慢走在后头。
  「学长！」
  陆止熙闻声回头，见到她时，一如往常的笑了笑。
  「学妹。」从肩上卸下袋子，他将之交到她悬在半空中的手中，「我跟社长打听到你家地址了。你昨天走得急，这么重要的袋子都忘了。」
  程幼薇接住了袋子。
  沉甸甸的袋子抱在怀中，她有些失神。
  是啊，这么重要的袋子，里面可都是陪了她好多个日子的摄影器材和作品。
  可她会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忘了，肯定是让她丢下一切的那个人更重要一些啊。
  莫熠遥……她眼角瞥向莫熠遥，第一次躲开了眼睛。
  「谢谢学长。」程幼薇落下这句话，也没和莫熠遥说再见，逕自低着头鑽进家门了。
  「欸，程幼薇……」莫熠遥还来不及叫住她。
  陆止熙朝他望来一眼。
  「你要是没事，可以走了。」莫熠遥掀掀眼皮，一副生人勿近、没事快滚的模样。
  没想到陆止熙头一撇：「一起走？」
  莫熠遥扯了下嘴，「不同路。」
  回到楼上，偷偷扶着窗台观看楼下动静的程幼薇瘪了瘪嘴，看着两个人从她的视线范围里一左一右的走远。
  眨了眨眼，她的视线下意识的跟着右边那道灰蓝色的人影走了。
  「负负，我想上厕所。」
  「去上啊，跟我说干嘛？」
  负负奇怪的撇了一眼贴在他身边支吾其词的阿卓，身子往反方向躲了躲。
  阿卓抓抓头，「你陪我去嘛。」
  「为什么？」负负纳闷，眼角抽了抽。
  「我刚也陪你去啦。」阿卓挺起胸膛，说得理直气壮。
  可负负毫不领情的送了他一记白眼。
  「是你自己死活都要跟着我去的好吗？」
  是这样没错啦……
  「你……」阿卓扭曲着一张脸，有苦也难言。他已经憋尿一早上了，上一节下课负负去上厕所的时候，他还没有什么尿意，所以只是站在一旁等他。
  负负覷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突然灵光一闪……「这样吧，我陪你去，你放学请我吃碗关东煮，怎么样？」
  阿卓听完上半句就欣喜若狂了，哪还有多馀的脑子思考下半句话。
  「什么都好、什么都好。」
  后来负负在等阿卓上厕所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想，什么都好的话，刚刚怎么不多敲诈他几笔呢？
  程幼薇被后座的骚动吵得朝后头望过去了几眼。
  是任务挑战吧？他们大抵都在执行着自己的任务。
  不像她。
  那天在花园里，莫熠遥说完了故事，撑着一张脸对她笑。
  可她却笑不出来。
  「再厉害的摄影师，也拍不出一个你。」
  她说，声音在风中轻轻颤抖。
  他是摄影师无法拍的一场梦。
  纵使现代摄影技术这般发达，纵使好多款变焦镜头争相上市。
  无论站在摄影师的角度，还是站在莫熠遥的立场，这都是一件十分不值的事。莫熠遥没有作声，只是默默仰头把粥喝完。
  好像和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一样，所有的委屈和不快都一个人闷着头往肚里吞。当晚回家，程幼薇直衝房间，拉开书桌抽屉，从几本笔记本下抽出了情人节派对上她抽到的那张籤。
  没有多想，她将籤纸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摊开手心望了眼籤纸碎片，几个笔画还留着「替莫熠遥拍一百张照片。」这句话的残影。
  咬了下唇，她没再犹豫，将纸屑揉成团，抬手以一条拋物线的姿势将纸团扔进垃圾桶。
  手机什么的，她不要了。
  如果是要拿他的痛苦来换，让她选八百次她都不会这么选。
  负负和阿卓从后门回来，才刚坐进座位，椅子都还没坐热，梔梔就从前门跑了进来。
  「怎么了梔梔？」小疏眼明手快上前扶了扶她。
  梔梔摆摆手，一边喘气一边说：「你们对这个有没有兴趣？要不要一起报名？」
  迎上大伙困惑的眼神，梔梔将手上的传单一把拍在桌上。
  「小太阳计画。」梔梔说，指着文宣替大伙摘要了下：「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学校和社区小学合作的课辅活动，每週一、三、五放学，志工会去小学陪伴小朋友一段时间，目的是帮忙照顾爸妈还没下班、只能留校等父母来接送的那些小孩。」
  大伙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一起报名啊？」
  小疏率先举手，「我也去吧。」
  程幼薇又是被他们短短几句对话打动得可以。
  如果这个世界有「最佳男友奖」，那榜上肯定会有小疏的名。
  看着他们相爱，程幼薇总会想到自己，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可以谈一场恋爱。
  正如莫熠遥也在等一个拍照的机会一样。
  「也算我一份吧。」负负说。
  阿卓从他肩后探出一颗头，接着说：「也算上我吧。」
  知情的梔梔和小疏见状，差点没当场笑出来。
  表态完了，四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全程静如死水的莫熠遥和程幼薇。
  「我也去。」
  一句话，两个人说。
  就问两位这是隐藏版放闪吗？只是刚好异口同声说了一句话，怎么就有点曖昧了呢？根本完美詮释了什么叫作无心插柳柳成荫。
  「好啊，趁着午休时间，我们去训育组把报名程序走一走吧。」梔梔笑，领着大伙前往训育组。
  「程幼薇已经报名了喔。」训育组老师扶了扶眼镜，看着电脑萤幕上的报名系统。
  「啊？」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是摄影社陆老师替摄影社同学统一报的名。」训育组老师说，「说是想让摄影社同学负责整个计画的摄影工作，估计下一堂社课就会告知你们了。」
  陆老师？
  莫熠遥上一秒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却觉得奇怪。
  「陆老师？」他吶吶开口：「陆止熙老师？」
  「学长是社团新聘的指导老师。」程幼薇解释。
  莫熠遥揉了揉眉心。
  难怪那天在程幼薇家门口分道扬鑣前，陆止熙玩味的和他说了句「週五见」。
  当时没多想，觉得不碍事；现在细思极恐，不只是事，还是一件大事。
  回教室的路上，程幼薇走在最前头，莫熠遥走在她右侧，稍稍落后她半个步伐。其馀四个人打打闹闹走在最后面。
  程幼薇心里有事，走不快。
  这几天莫熠遥没少烦她。
  这个烦不是行为举止上的烦，而是佔据她脑海的那种烦。
  一来是他那天和她坦白的故事，二来是……她好像快拿不准她对他的感觉了。
  她这辈子就没喜欢过人。
  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难道要一年分一次手、一年换一个男朋友吗？
  这样的关係，还叫作爱情吗？
  所以这一次，她也不敢。
  「程幼薇？」
  迎面走来一个人，脸孔陌生，却叫着她的名字。
  程幼薇最怕遇见这种人。
  因为她不知道她究竟见过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