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2

  见莫熠遥已经濒临一种生不如死、自我怀疑的边境了，大伙赶紧把他打发去拿饮料。
  提着沉重的步伐，莫熠遥慢慢踱回别墅，却在进院子时，被藏在暮色里的向亦妘喊住。
  他双眼无神的回头，眼睛也没对焦，就这样空洞的望着她。
  可她却没说话了。
  他扭头，打开冰箱拎了一打荔枝气泡饮。
  等他又要走出庭院，向亦妘二度叫住他。
  莫熠遥沉着眼皮，等着她。
  「飞蛾扑火好玩吗？」
  没想到她开口会是这句话。
  「自取其辱好玩吗？」
  早知道就直接走掉了。
  「你们就是一群疯子。」向亦妘说，摇晃着手里的荔枝气泡饮，「明明还有其他路可以走的，偏偏奋不顾身的跑去悬崖边跳。」
  莫熠遥飘了她一眼，眼神混沌而空虚。
  「好玩吗？」
  这是她今天第三次问他「好玩吗？」。
  「这是好不好玩的问题吗？」
  莫熠遥反问。
  是啊，喜欢一个人又不是打游戏，怎么用好玩不好玩来评估？
  「你们个个向着她，可是她有这么多可以分给你们每一个人吗？」
  向亦妘就是不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世界的爱和温暖也可以有贫富差距了？
  当爱和温暖成了和资本一样可以用资本主义来说明的东西，它的价值就真的有形了吗？
  还是其实掉价了，变成一种交易，甚至于供人追逐的利益？
  所以她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迫不得已成为一个缺爱的小偷。
  「你看，她现在在哪里，你又在哪里。」
  闻言，莫熠遥双眸都冷了。
  拆开一罐荔枝气泡饮，他仰头，一饮而尽。
  远处，程幼薇和陆止熙双双佇立于岸边，蓝眼泪在他们眼前盛大展演。
  可他却只能在这里，无能为力的望着他们的背影。
  「物以稀为贵，爱以稀为重，两者是一样的道理。」
  向亦妘说，捏扁了喝空了的荔枝气泡饮罐子。
  莫熠遥咬咬唇，离开的时候，轻轻将手上的空罐子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向亦妘目送着他离开，这次，她连叹一口气都省略了。
  反正人来人往，她总是一个人。
  「什么时候也有人来保护我啊？像有人保护你们那样。」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彷彿风一吹就碎了。
  「今天差不多了。」关掉相机，陆止熙还来不及挽留，程幼薇就将设备全数装回了袋中，前后不到一分鐘的时间。
  「不继续吗？」他本来是打算熬夜拍的，毕竟这种风景多不常见。
  摇摇头，程幼薇笑了笑：「学长，谢谢你啊。」
  好像也没办法了。陆止熙回以一笑，只是那个笑里掺了点苦。
  「学妹。」
  可他终究还是在她离开之前，没忍住就拉住了她。
  程幼薇愣了一下，回首，低头，看了眼他捉着她的那隻手。
  他也看到了，顿了一下，轻轻放开。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留住她呢？连他自己都没个答案。
  抿了抿嘴，陆止熙笑：「我帮你拍张照吧。」
  程幼薇看了看陆止熙，又看了看脚下亮成一片的海，最后点了点头。
  陆止熙走回相机后，看她在自己的镜头里，近在咫尺，万般灵动。
  而身后萤光蓝色的海像极了她拖地的婚纱。
  「三、二、一……」
  喀擦！
  「怎么样？」程幼薇走过来检视照片。
  陆止熙点点头，「很好看。」
  程幼薇抿抿唇，「我也帮你拍一张？」
  闻言，陆止熙双眸都亮了：「好啊。」
  他很快的就定位，等着程幼薇倒数。
  程幼薇身子前倾，靠向相机。
  「三、二、一……」
  喊到「一」的那瞬间，她突然错乱了。
  一片点了灯的海，一个被风拨乱了头发的男孩。
  可那个男孩不是陆止熙，是莫熠遥。
  画面美得令她动容，她眼眶一热，急着想捕捉。
  喀擦！
  快门声一声清脆，像把剪刀，剪断了她的残想。
  「怎么样？」
  陆止熙走过来，笑问她。
  「嗯，挺好的。」
  她说得言不由心。
  那一刻的残念，逼真得可以。
  留下陆止熙继续拍摄，程幼薇踏着岸边的礁石和沙子，在凹凸不平的岸上走着。
  她也想帮莫熠遥在这片海前拍一张照片。
  可想归想，凡是会让他受伤的事情，她一件也做不出来。
  莫熠遥从向亦妘的院子里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程幼薇隻身走在海岸线上，风吹着她的长发和衣服。
  整个画面很安静，像她踩在另一颗星球上，两个人隔着一个真空的宇宙。
  他慢着脚步踱到倚在沙滩上看海的四个人旁边，视线却没离开几步距离之外的女孩。
  阿卓揶揄他：「你是去外太空买饮料了是不是……」
  远方的人影突然一斜，莫熠遥二话不说丢下饮料，跨着步子跑了过去。
  程幼薇心事重重，一个心不在焉，脚尖绊到了一块礁石，接着重心不稳往前扑。
  扑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没事吧？」
  他的声音轻轻入耳，程幼薇慢慢抬头，眼前倏地模糊成了一片。
  「说你呢，你就来了。」
  闻言，莫熠遥笑：「说我坏话啊？」
  「嗯。」程幼薇莞尔，调皮了眨了眨眼。
  莫熠遥瘪瘪嘴，就着海上浮动的光，看清了她眼眶边些微的湿润。
  「你哭什么？」
  他话里的语气带着调侃，手上替她拭泪的动作却很温柔。
  程幼薇吸了吸鼻子。
  她知道，不能拍照，他有多难过，而不能陪她一起拍照，他又有多自责。
  否则方才和陆止熙在拍蓝眼泪的时候，她就不会在回头之际看见他往别墅走去时，那片颤颤巍巍、恍恍惚惚的背影了。
  那时候的他，整个身影都写着大大的挫折和沮丧。
  而那一刻，她超想衝过去和他说一句没关係。
  「你可以不要做你不喜欢做的事情，这个世界没有人可以规定你应该长什么样子。」
  她迎上他的目光。
  「因为真正喜欢你的人，不是喜欢你为他做的事情，只是喜欢你而已。」
  她的眼里，清澈似水，他的眸底，彷若有光。
  莫熠遥伸手又把她搂紧了些。
  程幼薇抬起小小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像在安抚一个孩子。
  萤光海滩上，蓝眼泪哭成了一片浩渺的海，像掉落汪洋中的长长银河系。
  白浪花花，波光粼粼，彷彿和月亮借来了半片月光。
  世界那么多人，总有一个人，他会喜欢你所有的模样。
  夜深了，别墅里，大伙洗漱完毕都睡了。
  可向亦妘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翻开手机瞄了眼时间，竟然是凌晨三点。
  她披了件外套下床，想去客厅找肠胃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晚上心情不好暴饮暴食的缘故，她半夜无预警的闹了肚子痛，就再也睡不着了。
  推开房门，她放轻脚步步入客厅，开灯，挨着柜子一个一个找。
  陆止熙起床上厕所，回房途中，意外发现了向亦妘半掩的房门，显然是没有人在才没关上。
  一个女生大半夜的不在房间里睡觉是去了哪里？他有些担心了，踩着拖鞋下了楼。
  客厅里，向亦妘蜷缩在角落，和平时仗着高挑的身子打满气势的样子形成不小的反差。
  陆止熙走了过去，看见地上散落一地的瓶瓶罐罐。
  「你在找什么？」
  向亦妘这才发现有人来了。她愣愣转头，一双眼睛让没有藏好的狼狈见了世面。
  「药。」
  她虚弱的吐了个字。
  看着她这副异于往常的模样，陆止熙敛了敛双眸，声音也跟着放软了些。
  「什么药？」
  「肠胃药。」
  「你不舒服吗？」
  闻言，向亦妘抬头，同个瞬间，一滴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嗯。」
  已经好久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了。
  她甚至不敢确定她有没有听过谁问过她这个问题。
  「我帮你找吧。」陆止熙先是将她拉上一旁的沙发，接着捲起袖子，手脚俐落的在抽屉里摸索了一阵。
  不过几分鐘，他就翻出了一罐肠胃药。
  接过他递过来的药和水的时候，向亦妘咬了咬唇，轻声和他说了句谢谢。
  「茄子是你多订的吧？」
  等她吃完了药，他才转头，问了她这个他本来没有想要问她的问题。
  他本来想要假装不知道，就这么让这件事情憋在心里搁着。
  可方才，他突然起心动念，又想问她了。
  「真心话的游戏也是你的计谋。你想问出你一直很想知道的那些关于程幼薇的事，甚至还把莫熠遥牵扯进来，为的就是让莫熠遥为了自保而供出程幼薇的底。」
  向亦妘很聪明，但陆止熙更聪明。
  「是。」没有任何的推辞规避，她如他预期的直率，「你的推理完全正确。」
  陆止熙勾了勾嘴角，出乎她意料的，反而更在意另一件事。
  「那为什么是茄子？」他问，皱了皱眉，「你大可选一个你喜欢吃、但我们都不喜欢吃的东西啊。」
  「那大概是找不到那种食物了。」向亦妘笑了下，微微勾起的嘴角牵着他看不清的情绪：「我其实很挑食的。」
  顿了下，她知道她要说这个故事了，这个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故事。
  「我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很挑食，我爸、我妈、我姐，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因为小时候吃饭的时候，不管餐桌上摆了什么菜，我一定会全部吃完。其他的事，我赢不了我姐，我只好在吃饭上赢她一次。」
  所以儘管她其实比她姐姐还要挑食，她还是要装作自己什么都爱吃。
  「从小到大，我姐唯一一个不敢吃东西的就是茄子，所以我当时能想到的食物就是茄子。」
  脑海里浮现了晚餐时向亦妘吞茄子的画面。当时大伙都吃得面目狰狞，他也没多想，可现在听了这个故事，陆止熙忽然就眉头一皱，心头揪了一把。
  「神奇的是，我就吃过那么几次茄子，在我妈知道我姐不喜欢吃茄子之后，她就再也没煮过茄子了。」向亦妘笑出了眼泪，「可是我很小的时候挑了很多食物，我妈却从来没有一次说过『亦妘不喜欢吃的话，以后妈妈就不煮了。』这种话。」
  陆止熙默默的咬紧了下唇。
  他彷彿能看到小小的向亦妘坐在餐桌前，逼着自己吃一大盘自己不喜欢吃的菜。
  「后来，我慢慢的就不挑食了，因为我知道我只有这件事能做的比我姐好，如果我什么都吃，我就比不吃茄子的我姐优秀了。但我还是不喜欢吃那些东西，儘管我敢吃了。」向亦妘抹去眼泪，笑：「除了茄子，我以前没什么机会练习吃茄子。」
  「那你刚还吃了那么多茄子。」难怪会肚子痛。陆止熙皱眉。
  可这语气在她听来怎么就掺着那么一点担心和不捨呢？
  向亦妘笑笑，咬了下唇。
  ｜「那你想在这里做什么？有什么想要姐姐陪你一起完成的事吗？还是想要姐姐教你什么？」
  「写作业、复习考试。我没别的事想完成，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来就可以了。我想学的东西，我自己能学好。」这次，小蒔还是一一回答了，迅速无误的，没有半分迟疑。
  可向亦妘的笑容霎时全垮了。
  眼看气氛不对，陆止熙出声缓颊：「小蒔这么聪明，在班上是不是常常拿第一名？」
  「我在校里也是第一名。」对于展示自己的优秀，小女孩丝毫不吝嗇。
  向亦妘咬住下唇，问话的声音透着颤抖：「你有没有兄弟姐妹啊？」
  「我有一个妹妹，比我小两岁，叫作小艺。」
  向亦妘整颗心都凉了。
  一张精緻的脸唰的一声全无血色，惨白如天边残缺的月。
  「这个小孩，我接不了。」｜
  灵光乍现，陆止熙忽然就明白了，原来向亦妘面对小蒔时之所以会有那些反应，都是因为这样。
  「你姐……」话到嘴边，他却不知道自己能问什么了。
  他要以什么身分问她这些话呢？小太阳计画的负责老师？学长？朋友？
  「比我大两岁，叫作向亦嫣。」
  不料，她直接回答了他，连等他问问题都省略了。
  夜色安静的晾在窗外，平时她总觉得深夜寂寞得可怕，可她今天久违的不再是一个人了。
  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
  「我好多了，今天谢谢你了。」吸吸鼻子，向亦妘不想打扰他睡觉，起身就要催他回房。
  「今天的事……」
  他这是打算继续和她追究吗？向亦妘舔了下唇。「我算计了你们，这件事是我不对。可是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不公平？你们一个个都有后盾，程幼薇有，莫熠遥有，向亦嫣也有……」
  就她没有。
  「如果爱和温暖真的有贫富之分，那我肯定是最贫穷、还负债的那一个。」
  陆止熙瞥了她一眼，注意到了她肩上险些滑落的外套。
  「以后别再做了。」陆止熙这才补上了后半句话，「这种会伤到自己的事，以后别做了。」
  欠身，他替她重新拉好外套。
  向亦妘怔了半晌，缓缓抬眼。
  只听见陆止熙轻轻说了一句话。
  「爱和温暖并非有贫富之分，只是有早晚之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