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力过人的卫司渊神色一凛,不可避免地听见了榕树下的谈话声。
大梁来的三人再次被提及,他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她本也逃不掉,天涯海角他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她的位置。
可下一瞬,一老太太摇着头的惋惜声清晰无比地传入他耳中。
“说起这个,还真是可惜了,你说她好端端的自己家乡不待,没事跑咱们这来干什么,山路本也不好走,又遇地震,可惜丧了命,这辈子也就这么到头了。”
“听说是来咱们这寻亲人的,好不容易得了消息才大老远赶来,但好在也算是见着面了,也算临终前了结了心愿。”
“诶,瞧那,这是把人给抬回来了吗,是就要安葬在咱们这吗?”
卫司渊瞳孔骤然紧缩,身体变得无比僵硬,没敢转头去看,可余光还是瞥见了村子口两个男人抬着一个蒙着白布的担架。
她见着了家人,了结了心愿……
家人,心愿……
那他呢!她丢下他一个人走了,他怎么办!
卫司渊身体止不住地发起颤来,脚下像是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眼尾蔓上猩红,湿濡酸涩的感觉令他感到陌生至极。
直到那抬着担架的人从侧方转向了他面前,那一幕毫无遮挡地映入他眸中。
那两人渐行渐远,好似地狱里索命的恶鬼,在人死后,就要将人彻底带离他的生命中。
不。
不是真的。
卫司渊几乎是无意识地动弹,发了疯似地朝那边冲去。
“不!你们凭什么带走她!她没死,她没死!别碰她,把她给老子放下!”
失控的男人顷刻间就冲到了那两人面前,大力将人推开,手臂却下意识地将那无法控制的担架稳稳接住。
白布在摇晃中微微掀起,只露出一片白色的衣衫,而后又缓缓落下,不叫人真实地看到她死去苍白的模样。
他紧紧护住落地的担架,通红着眼,竟不知自己何时已经落下了泪。
那痴狂的模样好似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吓得抬担架的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情况。
“小、小伙子,你冷静点,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得把人抬去安葬啊,你也、你也别拦着我们了,让她安息吧。”
“滚!都滚!谁说她死了!她不会死!谁敢过来,老子杀了他!”
突然发生的暴动令树下闲谈的老人全都伸长了脖子往那头看。
虽是好奇极了,却没有人敢在此刻靠近更多,唯恐男人的怒火无差别地撒到了自己身上。
“这人怎么回事,好像精神不太正常啊。”
“他这般伤心,难不成是她的家人?”
“不是啊,我记得她儿子是村头的老刘啊,也没听说老刘有儿子或是这么年轻的弟弟啊。”
抬担架的男人彻底懵了,好好劝说却遭一顿骂,抬死人这事,落谁身上谁都一肚子怨气。
其中一人忍不住上前皱眉道:“你到底是谁啊,不由分说就这样抢了人,你是她孙子吗?”
“我去你妈的孙子!老子是她男人!”
周围顿时猛然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不论是树下凑热闹的老人们,还是眼前这两个抬担架的男人,全都惊愣地瞪大了眼,连嘴都快合不上了。
可失控绝望的男人压根就没注意到旁人的异样,颗颗泪水滴落在白布上,浸湿晕开一团水渍,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无心再和旁人争论,颤抖着手想要掀开白布再见她最后一面,可手在白布上方悬空许久,他竟不敢动弹分毫。
她怎会死呢。
她那么聪明,又那么倔强,遇到任何困难之事也不会放弃求生的希望。
她是个医师,是大梁医考的榜首,她若是在地震中受了伤,也肯定能想到办法为自己救治的。
“不,你别离开我……”男人绝望的低喃像是带着无尽的悲伤。
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此刻竟跪在那担架前,好似弱不禁风得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塌破碎。
“我哪里做得不好,我都改,你要真不愿待在我身边,我不再追赶你,是我不该强迫你,是我不该将你强留在身边,但你别拿这样的事来报复我,窈窈,我承受不住,你别……”
周围又是倒吸凉气的声音,众人的神情几乎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他他他……还把她给囚禁了?”
“他们……真是那种关系?”
“所以她不是来这寻亲的,是逃跑来着?”
“疯了疯了,这世界真的疯了……”
两个男人头一回遇上这种事,简直不知要如何应对才好。
可要将尸体抬回去是他们的工作,叫男人这样一打搅,俨然是在耽误他们时间。
两人见他垂着头哭声渐弱时,终是忍不住又开了口:“你……要不让我们先把她抬回去,她儿子还在村子里等着呢,有什么话,你和她儿子说吧?”
卫司渊一愣,抬头之时,那张原本嚣张狂妄不可一世的俊脸,此刻已狼狈得满是泪痕。
他猩红的眼眶甚是骇人,不难想象他刚垂头时哭得有多么惨烈。
他面目呆滞地抬着头,顿了好一会,才不确定道:“她有……儿子?”
正这时,转角处突然小跑着路过一道忙碌的身影。
那身影在瞧见村子口的动静时下意识停了一下,而后熟悉的惊呼声骤然传来:“卫司渊,你怎么在这?!”
第52章
草房外是人群忙碌嘈杂的声响, 光线昏暗的草房内却是沉寂一片的氛围。
衣着落魄面目狼狈的男人眼尾猩红未散,湿漉漉的眼眸活像一只不知所措的大狗。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眼前的人,也不知这个姿势僵持了多久了。
方舒窈等得有些焦急了, 抿了抿说干了的唇,深吸了一口气,终是打破了沉默:“我说这么多, 你听明白了没啊?”
卫司渊干涩的嘴唇微动,好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你没想逃?”
“没有。”方舒窈很快做了回答,担心他这会情绪不稳定, 又补了一句, “我是真拜托芊芊给你寄信了, 不信你回去问大家,定是时机不对, 给错过了。”
时机的确不对。
来传她出逃消息的, 可是五六个人轮换着赶路,没有一刻停歇才追上了他的行程。
一封寄出的信, 再怎么快也得晚个十来天才会被送到他原本所在的位置。
但那时候, 他早就在找寻到她的踪迹后,一路杀向东塞国了。
他那会都气炸了, 哪有功夫去细思那么多,更没想过第一时间向留守在辽疆的戎止对证此事。
而她父亲完全是误会了他们现在的关系,才会为了护着女儿的处境,想方设法逃离。
一来二去, 两个消息冲击了他的理智,才闹出了这么一个大乌龙。
“那刚才的……刘老太怎回事……”
难得在这个厚脸皮的男人脸上看到几近羞耻的神情, 方舒窈一直紧绷的神情有了些许缓和。
强忍着要笑出声的喜色,她清了清嗓才缓缓解释道:“这个村子的老刘是刘老太的儿子, 刘老太丧夫后便觉得自己身子骨大不如前或许时日不多了,这才想着千里迢迢来一趟此处再见儿子一面。”
方舒窈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卫司渊的神情,看他越听脸色越难看表情越尴尬,她却有些幸灾乐祸地高兴。
顿了一瞬,她才又继续道:“刘老太与儿子团聚过后,她便返程打算回到故乡,我们便是在半路上相遇的。”
“岂知突发地震,她虽未遭受落石建筑物的压倒,但心脏受不了这强力的震动,以至于突发心梗,我们没能救回她。”
“出了这么个事,村子里又受伤众多,我爹便决定先留在此处救治大家,也顺道将刘老太的遗体送回来让刘叔安置她。”
所以他们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叫人知晓,所以才会闹出这么一个大乌龙来。
卫司渊越听后槽牙便
咬得越紧。
几乎不敢想象自己刚才是怎么抱着一个花甲老太太失声痛哭的,而在那周围的那些八卦至极的老头老太太们又会将他这事给传播成什么样。
卫司渊想到这些面容有一瞬扭曲,他被自己头一次这般不理智蠢到说不出话来。
可下一瞬,一双温柔细嫩的手轻轻捧住了他的面颊。
柔软的指尖轻抚过他哭得微肿的眼尾,扫去那残留在眼睫上的湿濡,爱怜地摩擦过他的鼻尖。
轻柔的低声像是抚过躁动的心跳的一缕微风,缓缓飘入他心尖:“没想到你真的来找我了。”
手腕忽的被大掌紧紧攥住,卫司渊抬眸看她,眼神有些凶狠急促:“你跑到哪我都会把你抓回来的,我当然会来找你了!”
方舒窈故作疼痛轻呼了一声,那手掌上的力道便瞬间渐弱了许多。
但他仍是没有放开她,执拗地把自己的指尖蹿入她的指腹与她十指相扣,根本就不想放开。
方舒窈哭笑不得,任由他牵着,嘴里打趣道:“刚刚是谁说再不抓我回去了,也不强留我在身边了,转头就忘了?”
“他妈的那是对刘老太说的,老子没事强留她干什么!”卫司渊破罐子破摔,即使是恼羞成怒,也不给她半点要逃离的可能性。
“都说了我不是要逃,我来找我父亲和弟弟了。”
知道自己这是完完全全误会了,卫司渊脸上也没有松缓多少。
这笑话简直是毁了他的一世英名,他都不记得自己已经多少年没哭过了。
但那又如何。
转念一想,卫司渊抽出手来,很快抱住了她的腰:“窈窈,我好想你。”
他的确是太想她了。
想到发疯,想到失去理智,想到连这么容易明白真相的事情,也可笑地误会了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方舒窈在看见他满是泪痕的脸时,心尖早已软得一塌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