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南烟而言,北地仿佛一座世外桃源,因霍长歌的存在,而显得并非遥不可及。
她痴想与南栎能在北地活得像个真正的人,方因此生出了无尽的气力。
霍长歌静静眺着眼前那一堵堵高墙,恍然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她重活一世,狭隘得只想守住北地与谢昭宁,却从未想过原她可做之事还有许多。
若她当初有所察觉,分出心思与身边之人,或许便可拉她们一同越过这囚笼去。
她以自身为烛,照亮了她们余生,却未与脚下铺出前路便撒手不管,着她们满怀着希望却一脚踏空。
或许,或许她这一刻愈发明白了霍玄前世的“不可退”——便是因他也照亮着许多人的前路,他还未将他们送去彼岸,又怎可转身离去?
遂以一死,成就信仰。
*****
次日,大行皇帝头七,发丧。
出殡的队列一路行过满目疮痍的中都,却不知连凤举隔着一层棺木,可会悔愧?
他原希冀的身后名,也终毁在自己生前行差踏错的最后一步。
至此,他怕要于后世史书之上留下重要一笔——南晋高祖皇帝,开国险又亡国。
何其讽刺。
也因此,连璋接过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中都皇城与凉州边城,以及怨声载道、并不稳固的民心。
家国重建,劳心劳力,遂左冯翊古家旧部暂领拱卫皇城之职,河北、河南两路援军就势留于城外安营扎寨,帮扶百姓。
程侯虽将山戎王庭打下,但于周边不明就里的小国与部族却需分别安抚与震慑,连珩虽素来不显山露水,但着实长袖善舞,待在礼部到底屈才,连璋便遣他一并北上。
只凉州局势若不清明,说不得便需磋磨个三五载,暂不得归。
旨意非是由一卷皇绢生硬赐下,而是连璋亲至丽嫔宫中,与连珩一字一句诚意商谈而出。
连珩久居深宫,出去走走倒也不妨事,连珍却在一旁绞着手帕,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珍儿,”连珩一眼看穿她心思,“也想出宫瞧瞧去?”
连珍倏得抬眸,想应又不敢,她是未曾许嫁的公主,没有随兄远走的道理,宫中并无此先例。
可她如今又向往宫外得厉害,她想如霍长歌一般见识塞外风光、见识天高云阔,做一个特别的姑娘。
“想去便去吧,你年岁原也不大,出去瞧瞧也好。待日后嫁了人,后宅亦似深宫,余生便要那般过去了。”连璋出神想了想,缓缓沉吟道,“若是、若是在凉州遇见可心之人,就此落地生根也是好的。咱们兄妹间,不需那些凡俗与枷锁,没得要让庆阳郡主笑话了。”
他话里话外句句不离霍长歌,看似针锋相对,实则比着她,在尝试一点一点亲手推翻这拘在人心与三魂七魄之上的红墙,一步一步,走得艰难而希冀。
可自择姻缘,已是天大的恩赐。
丽嫔与连珩俱是一怔。
连珍忍不住便哭出了声,点了点头,哽咽谢他。
连璋便就此要与连珩提位份,拟了瑞王,待登基后宣了旨,丽嫔也要升做皇太妃。
只如此一来,谢昭宁亦要封王,元皇后与他幼时便已择过字,唤“明安”,连璋便欲封他“安王”,与前世一般。
届时,连璋与霍长歌也要论功行赏,只她大多功绩秘而不宣,唯有比着射杀敌军主帅这一条,再多加一个郡的食邑。
比之虚名,倒更实在。
*****
又过些许时日,气候越发炎热。
谢昭宁肩、胸上的创口也结了厚厚血痂,日常行动渐无大碍,便移回了羽林殿居住。
羽林殿外院中,原有一方小莲池,如今夏荷开得正好,晨起日头还未那般毒辣时,霍长歌便着陈宝于池边铺了薄毯,可着谢昭宁或坐或躺,赏荷解闷。
陈宝如今对霍长歌言听计从,指东绝不打西,将谢昭宁照顾得很好。
谢昭宁若是有不听劝的苗头,两人便要一起闹,殿里时不时鸡飞狗跳,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羽林殿并不宽阔,园中只这一处景观,连璋也已搬离数日,待再过些时候,工部便要于宫外选址建造安王府,谢昭宁怕在此地也住不了多久了。
霍长歌不由忆起前世的安王府,院落不大不小,却亦正好盛得下一方池塘,塘中种几支睡莲,得到夏时,正是好时节,便与此刻一般。
只她那时从未有赏花观景的心思,如今却觉遗憾,万幸此生圆满,余生漫长,便似乎,又没那么遗憾了。
微风拂面,莲叶轻荡,霍长歌抱膝坐在池边,忍不住便轻笑出声。
谢昭宁正平躺在地昏昏欲睡,闻声睁眸瞧她,疑问似得稍一挑眉,霍长歌便与他并排躺下,偏头靠着他的肩:“我听陈宝说,羽林殿中原并无池塘,这莲池还是你主张挖的?”
谢昭宁轻应一声。
霍长歌便又笑着道:“倒有几分南方雅士的做派。”
“便是你这性子,也不大像个北人。待爹见了你,不知是惊喜多一些,还是惊讶多一些?”
谢昭宁忐忑侧眸,便听她又说:“但无论如何爹他一定会很喜欢你,想来还会喜极而泣。”
她说起霍玄,话便更要多了,一时兴起未管住嘴,只又兀自笑道:“我爹原说,我这脾性不大好相处,北地的男儿性子硬,怕我受欺负。待他收复了余下故土,便要卸下镇疆燕王的重担,与我一人一骑,出了北疆的门,往他乡走一走、瞧一瞧。”
她这性子想来只有欺负旁人的份儿,但为人父母心总是偏的,霍长歌自己也清楚,遂摇头笑了笑,又与谢昭宁道:
“去南方、去江南、去水乡,爹说南地里尽出些温柔俊秀的少年郎,要给我寻个有本事的、会疼人的,亲眼看着我嫁人生子,如此不为将帅的一生,想来也是不错。”
她话音未落,谢昭宁后知后觉缓缓“嗯?”出一声,偏头看她。
“……郡主如今还未许嫁,”谢昭宁神情复杂且酸,微微皱着眉,竟与她罕见得揶揄道,“不若待伤养好,便动身南方吧?”
霍长歌这才觉察她原与他说了甚么话,他们前世从未这般话过家常,今生也还未有如此轻松愉快的时光。
她抬眸凝着谢昭宁一双似无奈又似乏味的眸子,“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花枝乱颤不住得抖,翻身侧躺,膝盖蜷起抵着谢昭宁手肘,埋头在他肩头,笑得他左肩连着胸前的伤一阵一阵得泛着酥麻。
谢昭宁微微一怔,颈间霎时一片通红,只抿着唇不再说话。
待他缓过了那个劲儿,瞧着她笑,自己便也赧然笑起来。
“那我得带着我的三哥哥一同去,”霍长歌下意识又探头往他颈间蹭了蹭,探手与谢昭宁十指相扣,还侧身揽着他一臂不松手,抬头虚虚趴在他胸口,生怕压住他的伤,甜甜笑道,“我得让南方的男子都瞧瞧,这天下,原只我三哥哥最温柔也最疼我,旁的人谁也比不上。”
谢昭宁僵着半边身子,垂眸便能瞧见她弯着一双蕴满倾慕的眸子看着他,满心满眼皆是他。
晨风越过高墙落下,擦着莲叶送来,裹挟一缕若隐若现的水腥气息。
“我的长歌,”谢昭宁沉沉凝着她许久,得此一语便觉此生无憾,但心中似有甚么催促着他,一定要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与她听,遂他抬手抚摸着她脸颊,缓缓得摩挲,嗓音微微沙哑,“也是这天下最好的姑娘。”
*****
六月初一,新帝登基,拜过宗庙祭过天地,昭告天下。
再过几日,小暑将至,便离连璋与谢昭宁的生辰愈发近了。
凉州边境局势不稳,连珩不日便要启程。
临了连璋突然下旨偏生要霍长歌与连珩一道同行,佐一二军事要务。
连珩虽八面玲珑,但到底从未接触军务,且庆阳又乃霍长歌封地,岂有任她袖手旁观之理?
但霍长歌眼下正是与谢昭宁难舍难分时候,虽日日在侧,却总觉有许多话要同他讲,零零碎碎,似乎怎样也说不够,将前世里缺的口子也俱要补齐了,却是处处碍了连璋的眼,遂想了这法子将她赶紧支走。
霍长歌虽不愿此时远行,但耐不住连珩与连珍恳求,便只能在谢昭宁生辰前动身,别了谢昭宁又车载着皇后托付与苏梅的那男子,一道往凉州去。
那人一只眼睛原伤得厉害,在燕王府中休养许久,如今已好转许多,只伤眼到底无法医治,眼球也被摘了出来。
如今面上虽以丝绣的眼罩遮着小半容貌,却也能瞧出原本英朗模样,只人越发憔悴。
他原便住在庆阳郡辖区内,一座荒山脚下的茅舍。
那茅舍占地不大,收拾得却干净,内里又一应俱全,似个小天地,前院晒着草药,后院有鸡舍池塘,篱笆外还有耕田。
耕田再往远,却是一大片的高林,林间还有许多的红腹锦鸡。
霍长歌将马车停在篱笆外,那男子着人搀扶着方下得车来,林间锦鸡闻见响动,便倏然振翅自枝丫间“哗啦啦”尽数飞出,满天红霞,艳丽夺目。
“夏苑姑姑说,皇后临终时曾言,”霍长歌负手踩在车辕上,望着那壮观景象,无声赞叹却又不禁凄然,却是与那男子笑着道,“她已瞧见了你养的锦鸡,飞得——很好看。”
那男子于燕王府中隔日便闻见了两次丧钟,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只此时方得一个确切答复。
他闻言一怔,强打着精神,笑着与霍长歌点了点头,却是踟蹰问了她一句:“那,皇后的两位嫡子——”
“五皇子连珣谋逆,当场死于流箭之下,尸骨入不得皇陵,便与南栎一同葬在近郊;六皇子连璧已被变为庶人,由夏苑姑姑带去江南抚养,此生不得再回京畿三辅。”霍长歌与他详尽道,“新帝仁慈,最是顾忌亲情,稚子何辜,便不与追诉这些。只望他能在远离那红墙青瓦的天地间,似个寻常孩童般长大,一生无忧顺遂,便是最好不过。”
那男子点头笑着称是,拱手长揖,礼数周全,待与霍长歌作别后,转身方走了两步,却是突然恸哭出声,每走一步,便越发大声哀嚎出来,催天裂地得悲痛。
他这一生固守此地,信守一诺,历经战乱与生死,却终是仍与故人——天地相隔了。
“闻这哭声,便知情深似海了。”素采牵马立在车下,见状不由感怀,抬手抹了泪道,“那一年,王妃病逝,王爷便也是这般哭得人心里直发疼。”
“是啊。”霍长歌沉叹一声,“当称得上刻骨铭心了。”
她不禁又忆起苏梅来。
***
霍长歌此次并未着苏梅同行,只从王府中调走了素采。
苏梅原在中都之战中受了伤,刀痕自额间斜着划过,虽未伤及眼睛,但到底有损于容颜。
宫人瞧了她那许久的乐子,只当她要当狐媚天子的主儿,如今一战成名却破了相,又不由替她惋惜起来。
只苏梅自己却不在意,额上包着纱布,倒也无一丝抱憾模样。
“便是破相了,”连璋继位后的一日,苏梅与霍长歌并排坐在廊下喂绛云,不以为意笑道,“我也还是咱们容兰城里最美的姑娘。”
“——也是中都城里……最美的姑娘。”
霍长歌闻言倏得侧目,便见原是连璋未得巧,他未及人通传迎驾,先在院落拱门前接了话。
他说完那话,脸绷得平整,一副面见朝臣的端肃模样,耳根却已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倒与谢昭宁确是兄弟不假。
霍长歌浑身一抖,手心中的小米“簌簌”掉了一地,她只觉不对,转眸便见苏梅也一副遭了雷劈的样子。
晌午日头正烈,院里却诡异得瘆人,三人不约而同沉默许久。
原还是霍长歌率先回神,抱起在她脚边跳来跳去啄米的绛云,一言不发,起身与连璋福了一福,识趣得回了屋中自行歇午觉。
苏梅见状便也忙要起身行礼,不料连璋板着脸只一拦她,又再抬手一挥,轻咳一声,院外候着的内侍便拎着食盒又捧着膏药纷纷鱼贯而入,一一将手中事物摆满她身前石桌。
“姑娘家、还是……”连璋冷着一张脸,负手身后站得笔直,抿着唇,一字一字往外挤,往日的能言善辩似都死在了苏梅适才那惊骇的一眼中。
“还是、还是……”